霜天曉月

──往跡浸復湮 來逕遂蕪廢

　　　　　　　相命肆農耕 日入從所憩

　　他，看著。
　　烽火。
　　殘垣。
　　斷壁。

童孺縱行歌 斑白歡游詣
　　　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草榮識節和 木衰知風厲

　　就，只是，
　　看著。
　　看著一切的發生一切的結束一切的，淪亡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雖無紀歷志 四時自成歲
怡然有餘樂 於何勞智慧

　　他知道，那兒原本是李大娘的家。
　　每年總有結好的果、翠綠的鮮菜，然後李大娘便會笑吟吟的捧著滿籃的蔬果到他家，分給他們最棒的蔬果。
　　他認得，那兒原先是胡大伯的家。
　　胡大伯雖窮，一年到頭總是忙著填補自己房子的破牆。但冬天到了，北風吹起時，胡大伯總會拉著他上他家喝杯熱茶，然後聊聊最近的收成最近的天氣最近的──……
　　他都曉得的，都曉得的。

　　元軍來了──！快逃！大家快逃啊！元軍來啦！！
　　這嘶吼聲還在他腦中徘徊，響起的急促鐘聲還在他耳邊迴響。他知道爺爺連忙拉著他的手就往人潮的方向跑，連爺爺最愛用的柺杖都顧不得了。他原本還想回去替爺爺拿拐杖，卻只落得一頓罵。
　　鳴金聲在雜吵的人群中特別響亮，蓋過了村人的哀號，響遍整個地方。大概，連上天也響徹了，他看著那片已經染紅的天想著。
　　他只是一昧的被人擠著走，被自己的爺爺拉著跑。
　　然後──
　　是血肉被刺穿的聲音在耳際響起。
　　突然的血紅飛濺到他眼前，前一天才在跟他玩的小妹妹的頭就這麼從身上掉了，像顆球般的滾啊滾到馬蹄下，接著，血肉飛賤。
　　他該想著逃命、他該想著活下去、他該想著如何保護爺爺不死在元軍的手裡。
　　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。
　　元軍來了，鳴金聲、喊殺聲、哀號聲、哭叫聲、武器穿刺過身體的聲音，熟悉的、認識的人們一個一個的在自己眼前倒下，他們的血他們的肉他們的淚他們的悲，都清清楚楚的進了他眼底。
　　李大娘胡大伯小紅顏姐姐陸大哥── 一個一個，在他眼前倒下。啊，還有個前陣子才生了個白胖寶寶的何家夫婦呢，他張眼四處尋找，就瞧見何大哥死在元軍的軍刀下，嫣紅的血從頸子裡噴出，染紅了哭個不停的寶寶，何大姐緊抱著寶寶，就這麼被長槍從身後一槍刺進那纖細的身子，連同懷中的寶寶一起。
何大姐流著淚，抬頭正巧看見他的存在，便用盡全身的力量嘶吼出最後的一句話──

　　「快跑！小珣────！！！！！！」

　　他也想跑啊，但他的腳像生了根一般完完全全的就只能站在原地啊。
　　爺爺不知何時也倒在他的腳邊，一雙眼眸睜的老大就這麼直直瞪著天際，那雙眼裡藏了太多太多的情緒在裡頭。
　　悲傷絕望痛苦憤恨哀悽──
　　對誰？
　　對天？對元軍？對朝廷？
　　他緩緩蹲下身子，顫抖著手放到了爺爺的眼上，慢慢的，將爺爺的眼睛給闔上。

──土地平曠，屋舍儼然。有良田、美池、桑、竹之屬，阡陌交通，雞犬相聞。其中往來種作，男女衣著，悉如外人；黃髮垂髫，並佁然自樂。

　　他突然想起了，小時候聽過爹娘讀給他的故事。
　　那個故事裡頭，沒有戰爭沒有傷亡沒有悲傷沒有絕望，有的只是人與人的互助互信、平安怡樂的生活、不用煩惱沒有米糧、不用憂傷沒有銀兩。僅單單活著，就感到快樂滿足。
　　──只要活著，就感到快樂。
　　

　　「將軍！這邊還有活人！」
　　 突然一句話在他耳邊響起，他抬頭便見數十之長槍齊齊對著他，只要他移動分毫，那長槍便將會直直刺入他的身體。然後馬蹄聲從一旁傳來，他回過頭去，就看見穿著一身戰甲的人朝他過來，那人銳利的眼直視著他。
 　　彷彿要用眼神殺了他一般望進他眼底。
 　　「你，毀了我的家。」他開口，聲音不帶任何情緒，就像是閒話家常般的說著。「毀了，我的一切。你得到了什麼？」
 　　那人只是看著他，看著他許久，然後笑了。
 　　「收兵。南宋已亡。」他轉身之際只說了這句話，接著側過頭看著他，「今後，這一切將是大元的天下，小子，記住我的臉，你可以來殺我以報家仇──或是國仇。」
 　　隨著他的離去，原本指著他的長槍也整齊的撤回，他看著那人的背影用盡全身的力量對著他大吼：「我不殺你！我不殺人！」
　　 聽了，那人頓了一下，接著下馬走向他一臉興趣盎然的笑著問他，「不殺人？你說，我毀了你的家、毀了你的一切，你不恨？」
 　　「恨。」他回。
 　　「那為何不殺人？」
　　 「沒有人希望被殺，也沒有人希望殺人。」他起身，堅定的眸子直看向對方，「一定有不犧牲任何人就能天下太平的作法。」
 　　聞言，對方像是聽了什麼笑話般仰頭大笑，「小子，如果有那種方法，南宋就不會滅亡。山河是打出來的！你所站的每一個地方，都是打戰打出來的！你腳下所踩的，全是鮮血屍體！不打，沒有江山；不打，沒有南宋；不打，沒有大元。」
　　 「一定有方法！我會找到那個方法！」他一動也不動，只是一字一句堅定的回。
　　 「……你叫什麼？」
 　　「耿珣。」
 　　聽了，他滿意的一笑，轉身離去。
　　「宗王移相哥，記住這個名字，小子。」 

 　　耿珣只是看著他的離去，然後仰望天際。
 　　──那片被烽火染紅的天。

《終》